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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 18, 2022

斯柴尔德的阶梯,第一章

万物的开端仅仅是一个图——更像钻石而不是石墨:每个节点都是四价的,通过四条边与其他四个节点相连。数一数边数,可以发现从任何一个节点回到自身的最短路径是一个六条边的环。每个节点都属于24个这样6条边的环、48个长为8条边的环和480个长为10条边的环。边没有长度或形状,节点也没有位置——该图仅表明了一些节点与其他节点相连的事实。一种连接图案,无休止地重复,这就是一切。

万物的开端?在更彻底地清醒后,卡斯纠正了自己:这是她从小就记得的版本,但这些天她宁可谨慎一些。萨伦派特规则允许你把宇宙的历史追溯到钻石图的附近,你想知道的关于大爆炸的一切都在那里——低熵、粒子创造、快速膨胀的空间。不过,沿着这些一路追溯下去是否有意义,则是另一个问题。

卡斯让图的蜂窝状图案在脑内的黑暗中徘徊。脱离了孩童视角后,她无法确定自己正处于生命的哪个时段。这是长寿的小问题之一:每次醒来就像在一条拥有一万座房屋的街道上试图找到回家的路——而这些屋子都曾是你自己的。她眼前的线索可能更能有帮助,但这无关紧要,她必须按照自己记忆的内在逻辑回到现实,才能让自己彻底醒过来。

萨伦派特规则对一个图继承另一个图的可能性分配了一个概率幅。在所有可能中,该规则预测,如果一个图形包含一个由三个三价节点与三个五价节点交替组成的环,其可能性最大的继承者将共享相同的图案,并转移到一组相邻的节点。像这样的环被称为 “光子”。这些规则预示着光子会移动。(朝哪个方向?所有方向的可能性都是一样的。让光子定向移动则更加复杂:叠加不同的光子,使得它们在除一个有利方向外的所有方向上相互干扰和抵消。)

其他图案以类似的方式传播,它们的对称性和相互作用与已知的基本粒子完美吻合。每张图仍然只是一张图,仅仅是一个节点及其相互连接的集合,但钻石图中的缺陷却有了自己的生命。

宇宙的现状与钻石图相差甚远。即使是星际空间中一小块近乎真空的地方,其近乎欧几里得的几何形状也归功于这样一个事实:它是众多充满了虚粒子的图精心叠加而成的。虽然理想的真空,从各种意义上说,是一个已知量,但大多数真实存在的空间都以一种不可控的方式偏离了这个理想情况:被宇宙辐射、分子污染物、中微子和引力波无尽的微弱涟漪射穿。

因此卡斯来到了米莫萨站——距离同名的蓝色次巨星半光年,地球三百七十光年。在这里,雨子和他的同事们建立了一个抵御干扰的屏障。

卡斯睁开眼睛,抬起头来,透过一个窗口向外望,她的腰仍然被绑在床上,她可以辨认出”消音器”:一百万公里外的船体反射着蓝色的光辉。米萨莫站的空间太小了,她不得不适应2毫米高的身体,这使她的视力不如平时敏锐。不过,失重、真空和昆虫般大小的组合的确给了她一种愉悦的健壮感——她的质量比她的肌肉和肌腱的横截面小了一千倍,所以任何碰撞中的压力和应变都不足为惧:即使她直接冲向一堵陶瓷墙,也只会有一种被花瓣轻轻挡住的感觉。

很遗憾,魔法般的韧性在不那么有形的阻碍面前就没用了。她在离开地球时就没保证米莫萨人会觉得她的提议有任何好处,但在过去几天里,她才开始面对被回绝的可能性。她可以从地球的家里提出她的整个想法,委曲求全地接受每个阶段七百四十年的延迟。或者她可以找个代理人,知识完备,没有感情。但她屈服于不耐烦和主人翁意识的混合物,脑袋一热就过来了。”

现在离裁决还有不到两个小时。

她解开束缚,渐渐离开了床。她不需要清洗,也不需要清除自己身上的废物。自从她作为一束紫外光到达以来,米莫萨人一直很有礼貌和包容;卡斯一直很小心翼翼,没有要求轻佻的奢侈形体来滥用他们的热情好客。她真正需要的东西仅仅是一具自给自足的身体和一个安全的睡眠场所,以便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被密封在真空中、从光摄入能量——这些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但地球上任何陌生地区的习俗和气候也需要如此。在这里要求进食和排泄,就像她在一些地面设施中做客时,坚持要求主人重现她最喜欢的童年美食一样粗鲁。

一条比她的身高略宽的圆形隧道将她简陋的宿舍与一个房间相连,在那里卡斯可以与她从地球带来的软件进行互动,并通过它与米莫萨人交流。她在隧道里蹦蹦跳跳,用手和脚拍打墙壁,故意撞自己的头和肘部。

穿过隧道进入房间,好似从一个洞穴飘到云朵斑驳的天空和茂盛宽阔的草地之间。这幻境是纯粹的视听效果——在无线电波中编码的声音——但由于没有重量将她与隐藏在草地下的陶瓷固定在一起,细节具有诡异的力量:只需几片草叶和一些昆虫的鸣叫,就能让她半信半疑地相信她能闻到晚夏的空气。

如果这片风景一直延伸到内心——直到待在两米高的老身体里,在游过查尔姆斯湖后大口吃着燕麦水果早餐时的感觉,这会是一种自我背叛的行为吗?如果她能在这个舒缓的艺术作品中飘进飘出而不失去对现实的控制,为什么她不能更近一步呢?

她把这个想法搁到一边,尽管她很高兴这个问题从未停止纠缠她:当有一种将自己瞬间毫不费力地转变为任何东西的手段时,保持身份的唯一方法就是划定自己的界限。但是,一旦你失去了不断追问自己是否划对了地方的冲动,你还不如生来就是智人,根本没有真正的选择。

离洞穴不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尊雨子的大理石雕像,双臂合十,微微笑着。卡斯对信使做了个手势,它便开始显出生机,白色的石头开始呈现出皮肤的颜色和纹理。雨子与那些费心模拟皮肤质感更别提拥有一个的人相差好几代。卡斯没法理解米萨莫人自己的通信协议,所以她选择把一切都翻译成地球上的视觉语言。

“我们会按照承诺在九点钟给你决定,”信使向她保证。”但我们希望你不会介意我们在这之前进行最后的审查会议。我们中的一些人认为,有些事情还没有完全解决。我们将在七点半开始会议。”信使鞠了一躬,然后又愣了一下,期待对方不要答复。

卡斯试图不对计划的突然改变作过多解读。东道主仍然无法达成裁决,这让人感到不安,但至少他们不会让她等得比预期的更久。她已经向他们详细介绍了在长达三十年的准备过程中想到的关于实验的每一个方面,而他们现在希望在20分钟内从她那里听到新的决定性的东西,不过这不是恐慌的理由。无论他们在她的分析中发现了什么漏洞,他们给了她把事情纠正过来的机会。

不过,她的信心被动摇了,她不得不思考失败的可能。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后,她仍然不寂寞,也不想家;这是她回去后要付出的代价。即使化身对时间不那么敏感,七百四十年也依然是一道深深的裂痕。她得花几千年来重新融入地球朋友们的生活——几千年,如果有的话。

她仍然相信她可以接受这种损失,只要她有东西来放到天平的另一端。孑然一身意味着她得接受每一个决定都有其代价的事实,但如果你明白这是个来之不易的奖赏而不是困境,它就会给所有不那么愚蠢的选择一些自我安慰。

如果米萨莫人拒绝了她呢?穿梭数百光年的空间、寄居于真空昆虫的身体、与原本的世界疏远,全都是为了看到她的想法被尽快测试——这大概是一种大胆而浪漫的事情。可一旦希望落空,她还能从大胆和浪漫中得到多久安慰?

她蜷缩成一团,试图哭泣。可她流不出泪,啜泣声在被膜封住的嘴里打转,只发出蚊子的嗡嗡声。但退化肺部传来的颤抖仍然带来了释放感,她还没有完全从脑海中抹去她在地球上的身体,而体验情感的方式有太多与具体的形体有关。因此,她所切除的一切都像幻影一样在脑海中徘徊——虽然远不如真正的模拟来的有说服力,但仍足以让人信服,从而产生不同的效果。

没力气后,卡斯伸展四肢,像蒲公英种子一样在草地上飘来飘去,平静、清醒,像她到来这里后的任何时候一样。

她熟知关于量子图理论的知识,无论她能从那套知识体系中找到什么新见解,她早就提取出来了。但如果米萨莫人发现了一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一个她无法排除的疑问,这就给了她一个学习更多东西的机会。

即使他们就此把她送回家,她也不会空手而归。

第一个问题是利维亚问的,它远比卡斯所预料的要简单。

“你相信萨伦派特的规则是正确的吗?”

卡斯犹豫的时间比需要的要长,为使她的回答适当的更严肃一点。

“我不确定它们是正确的,但这种可能性对我来说似乎是压倒性的。”

“你的实验会比以前的任何实验都更严格地测试它们,”利维亚说。

卡斯点了点头。“我的确认为这是个好处,不过是次要的。我不相信‘测试规则’能成为这种实验的正当理由。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些规则意味着什么,因为它们几乎肯定是正确的。”

这是要干什么?她瞥了一眼其他人,他们在草地上坐成一圈:扬、巴基姆、达索诺、伊琳、祖尔基弗利和雨子。她的调解员为他们所有人选择了外表,因为没人自己准备,但至少他们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是由他们自己意愿的信号来调节的。他们看起来都很有礼貌地感兴趣,但没有表现出什么。

“你对QGT很有信心?”显然,利维亚意识了她的问题听起来有多怪,她的语气就像一个人乞求纵容,直到她的目的显现出来。

卡斯说,“是的,很有信心。它简单,优雅,并且与迄今为止所有的观察结果一致。” 这几句话听起来很轻巧,但其他人早就把这些标准都量化了。QGT是对宇宙动力学的描述,具有最小的算法复杂度。QGT是对范畴论中一些基本结果的拓扑重述——在这种数学环境中,萨伦派特规则显得像算术规则一样自然而不可避免。考虑到横跨核物理学和宇宙学的实验结果,QGT是最有可能的基本物理规律系统。

达索诺靠向她,插话说:“但是,为什么?在你心里”——他用一个假想的拳头捶着自己的胸——“你相信这是真的吗?”卡斯笑了笑。这个动作不在她的调解人默认的古板词汇库中;这一定是达索诺明确要求的。

“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历史原因,”她承认道,稍微放松了一点”思想的传承。如果某个外星文明在十八或十九世纪突然通过一块石碑把量子图论传给我们——我可能不会有同样的感觉。但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是古人创造的最美丽的东西之一,而且它们仍然是我们对宇宙大部分地区的最佳可行近似,QGT是它们的结合。如果广义相对论是如此接近真理,以至于只能缺少最微小的一块拼图,量子力学也是如此……如果一个学说能囊括两者的成功经验,那它错误的可能有多少?”

库斯南托·萨伦派特在第三个千年之交生活在地球上,当时待在地球上的一群物理学家和数学家——现在被普遍称为自旋苏丹——产生了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第一次可行结合。为了合并这两种对自然的描述,你需要用一种量子态来取代经典时空的精确、明确的几何学,这种量子态为一系列可能的几何形状分配概率幅。做到这一点的一个方法是想象让一个粒子,如电子,绕一个圈,并对其自旋方向在绕完一趟后与出发时相同的概率计算一个振幅。在平坦的空间里,自旋的变化总是一致的,但在弯曲的空间里,结果将取决于粒子所经过的区域具体的几何形状。将这一想法推广开来,用各种自旋的粒子所走的路径网络在空间中纵横交错,并在它们连接点处进行比较,引出了自旋网络的概念。就像波的谐波一样,这些网络由一组基本组件组成,所有几何的量子状态都可以从中构建出来。

萨伦派特的量子图是自旋网络的“孩子”——继承了父母的最佳品质,并从广义相对论更进一步。它们放弃了网络把嵌入预先存在的空间的想法,而是自己定义一切——空间、时间、几何和物质。粒子是编织到图中的改变价的环。 任何表面的面积取决于穿过它的图形的边数,任何区域的体积与其包含的节点数有关。每一个时间尺度,从行星轨道到原子核的振动,最终都可以被重新表述为描述空间在两个不同时刻的变化的计算。

萨伦派特为这个愿景奋斗了几十年,寻找着正确的规律来描述任何一个图演变成另一个图的概率。最终,他的成功得益于较少的选择——只有一套规则会是正确的。QGT的两个祖先虽然不完美,但也不会差多远:他们在各自领域做出了精确的预测。把二者合为一体的工作没什么犯错的余地。

莉维亚说:“从概念上讲,这个论点非常有吸引力。但仍可能存在偏离规则的情况——太小而还没被检测到——这会完全改变实验结果。”

“所以这是一个敏感的测试,”卡斯同意道,“但这不是我提出它的理由。”谈话开始兜圈子了。”如果规则成立,我设计的图可以稳定近万亿分之一秒,足以让我们对与一种完全不同的时空进行大量观察。如果它不能持续那么久,我会失望的——我做这个实验不是为了证明萨伦派特是错的!”

卡斯转向达索诺,希望从他身上找到相同的愤怒,但她还没来得及判断对方的情绪,莉维亚就又开口了。

“如果持续的时间更长呢?”

卡斯终于明白了。“安全问题?我已经彻底地说明了潜在的风险——”

“在萨伦派特的规则是正确的基础上。”

“是的,不然我还该用些什么依据?”腓尼基占星学?加利福尼亚岩石术?卡斯忍住了嘲讽的冲动,毕竟这事关系重大。“我承认,我没法保证萨伦派特规则在每一个未经测试的环境都适用。但我找不到没有更好的东西来代替它们了。”

“我也没有。”利维亚轻轻地说。“我的观点是,我们决不能盲目相信萨伦派特规则的成功。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场理论从一开始就承认它们只是近似:推到极端,它们可能产生出一堆错误的结论。尽管QGT没有这样做——没有根本的理由说明它不能普遍适用——这并不能保证它真的能拓展那么远。”

卡斯咬紧牙关:“我承认这一点。那我们该怎么办?拒绝进行任何以前没有尝试过的实验?”

雨子说:“当然不是。利维亚提出的是一种阶段性方法。在尝试构建你的图之前,我们会先为此进行一系列预实验,慢慢向你的图靠近。”

卡斯沉默了。与直接拒绝相比,这是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障碍,但这仍然刺痛了她:她努力了三十年来完善她自己的提案,她讨厌这种暗示——就像认为她一直很鲁莽一样。

“有多少个阶段?”

“15个,“利维亚回答。她用手扫了一下面前的真空,一连串的目标图出现了。卡斯花了点时间仔细地研究了它们。

这些图的确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起初是一个一个的,然后一对一对,最后三个三个,这些特征将共同判断她自己的目标图是否稳定。没什么方法能更系统地找到缺陷了——如果规则的确存在一些未被发现的危险缺陷的话。

“这是你的选择,“雨子说。“我们将对你同意的那个提案进行投票。”

卡斯与他对视。他脸上的坦然是被操纵出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真诚。这不是一种威胁,不是企图强迫她同意。这是一种尊重,他们让她决定,让她在投票前权衡自己的代价与恐惧。

她说:“15个实验,要花多长时间?”

伊琳回答:“也许三年。也许五年。“条件会变,消音器并不完美。计划一个关于QGT的实验,就像等待一片海洋变得足够平静,直到可以用一些脆弱的障碍物把海浪和野生动物挡在外面足够长的时间,让你测试流体力学的一些微妙原理。但这里没有相当于水箱的玩意,时空连成一片海洋,不可分割。

至于朋友间的分离,与她已经失去的几个世纪相比,五年算不了什么。不过这个前景还是令卡斯害怕——这一定表现在她的脸上,因为巴基姆回答说:“你总是可以立即返回地球,并等待这里的结果。” 一些米莫萨人难以理解为什么那些觉得在空间站生活很艰苦的人还总是亲自来这里。

达索诺一如既往地富有同情心,迅速补充道:“或者我们可以给你一间新宿舍。在空间站的另一侧有一个合适的空洞,几乎有这儿的两倍大,我们只用重新布置一些电缆。”

卡斯笑了起来。“谢谢你。” 也许他们也可以为她建造一个新的身体——整整四毫米长。或者她可以放弃顾虑,融入番、软件,沉浸在她想要的任何奢侈形体中。这是她每天都要面对的危险,在这里,她面对的不仅是屈服于诱惑的风险,还有她划定的自我定义看起来只是受虐狂般废话的风险。

她把目光投向那片虚幻的草地,和周围的一切一样,仅仅是激光投在视网膜上的幻影,但她的心灵之眼却勾勒出另一幅画面:钻石图,就像她在梦中看到的那样。她永远无法到达它,永远无法触摸它,但她可以学会从一个新的方向看它,以一种新的方式理解它。她来到这里,希望能通过这些知识改变自己,如果没有其他原因的话。狼狈地逃回地球,仅仅是因为担心自己在米萨莫的五年会比在家同样的七百四十年更严格地测试自己人格的界限,将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懦弱行为。

“我接受阶段性实验,“她宣布,“我赞成利维亚的提议。”

雨子问:“各位都同意吗?”

现场一片寂静,卡斯只听到了蟋蟀的鸣叫。没有人?连利维亚本人都不同意?达索诺也没有?

她抬起头来。

七个米萨莫人都举起了手。


科幻

6622 Words

2022-03-18 00:00